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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從嘴開始
  
  這是一本不自然的小說。
  這是讀完《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之後最初的印象。例如,主角阿始和算是初戀情人的小泉要進行性交涉的場面。實際上,因著一個十幾歲的女性常具有性潔癖,所以他們之間的行為還不到插入的部分。兩方對此意見相當一致。「我說無論如何都要看妳的裸體,想抱著什麼也沒穿的妳。我必須這樣做,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忍耐了。」阿始誘惑著。什麼「我必須這麼做」、「只有這麼做才行」這般毫無責任的發言,是主角阿始對書中登場人物們常吐出的陳腔濫調。這是完全不把對方放置於思考範疇之內,只在自身之內擬出出一個假想的對像,並為了把這樣存在於體內的對像正當化所提出的發言。可是,在小說中阿始這樣的「自言自語」,對方竟然也都接受了。不過,在小泉的場合裡有著「我不想做的事情不能做喔」的前提,想要不斷返回到最幸福時間的阿始也遵守著約定。
  
不自然的地方是發生在這之後。對於性非常敏感近乎潔癖的小泉,竟然對「想進入她體內想得快發狂」的「我」進行口腔性交。「我一射精,她就到洗手間去漱口」,而且,還不只一次。並不是要說性行為一定要有什麼正確的順序,只是應該還是處女的小泉,以口腔積極進行愛撫,這說起來不是非常不自然嗎?而且,比起射精,阿始之前最關心的應該是裸體的擁抱才是。這個羅曼蒂克的發想和後來小泉現實行為,不覺得某些地方好像變質了嗎?
  
小說的後半部也有同樣不自然的狀況登場。阿始和再度相見的島本一起到箱根別墅,像是發作般地逃避之行的夜晚,兩人之間的行為也是。面對脫下阿始衣服的島本,阿始也重複著對小泉說過的浪漫話語,然後,島本也是以口腔進行性交,接著自己一邊自慰。
  
雖然,這看起來只是非常普通的性行為描述,但是,這兩次的口腔性交看起來如此的不自然,是因為和阿始經驗過的其他女子─泉的表姐和妻子有紀子─所進行的性行為裡,都沒有出現過如此具體的描寫。
  
要搬出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這裡的口腔馬上就和「說」之間有所關聯。阿始不是一個使用語言和他者間達到互相理解的人,在小說中隨處可發現這樣的陳述。從阿始和島本相遇的十二歲起,這個傾向看起來似乎一直都沒有改變過,只能對著自己認為可以「打開心房」的女性輕鬆享受談話的樂趣。使用口唇來進行溝通會話,在小說中只有和小泉或者是島本之間才成立。小說中那位連名字甚至登場機會也無,只有三十六歲就死去的表姐,或許只是因為和阿始同為獨生子這個這不明所以的重要原因,所以才和他產生「連腦將要融掉般的激烈做愛」關係。兩人之間沒有任何對談。而身為妻子、兩個女兒母親的有紀子,故事中的身分雖如同女神般存在著,但是,和主角也沒什麼濃厚的對話產生。兩人之間比平常性行為更激烈的性愛,也是和島本再次會面之後才開始,但是,兩個人認真地對談過之後,就阻斷了性行為的發生。
  
也就是說,在小說中,會話這種形式的溝通,被附加上了某一種性的隱喻。例如,書中有位和女兒上同一所幼稚園的同年級小女孩的母親,阿始和這位「乘坐藍色賓士260E的年輕女性」反覆「主婦閒談」般沒有意義的對話。假如和這位女性之間有性關係產生,故事也不有任何些微的變動產生。因為,沒有意義的對話,和沒有意義的性行為同義。
  
在這層意義上,將阿始的男性性器放入口中的行為,不論哪一方主動,是不是把小泉或是島本的口腔,如文字所述無法封閉起來呢?並不直接是泉的關係,這行為之後兩個人馬上就分手了,之後小泉變成一個面無表情的女人,在朋友的對話中再度登場,最後幾乎現身在阿始面前。對於抱持「終究是以惡形成的人」的宿命觀點,輕易就能把自己的罪惡感消彌無形的阿始來說,和表情全無的小泉再度相會,只是一種把對突然消失的島本的戀慕之情和緩地消除的機能。島本也在箱根別墅共度一夜之後,不再訴說自己的故事,從阿始的面前消失了身影。阿始對口腔進行的侵犯,不就也奪去了阿始自身的眼睛、耳朵了呢?

跛腳的女人們

  
《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中不自然的地方,或許是因為登場人物的身體宛如從空中分解的地方中生出來。阿始,或說作者本身,壓抑著對於小說中登場的女性們做詳細的描述。雖然,對阿始來說重要的女性─島本,她的臉龐、表情或是穿著都寫得活靈活現,但是,其他大部分出場的女性都被禁止這般的書寫。「我的心從幾乎從沒有被一般意義上所謂的美人強烈吸引的經驗」,但我會被具有「在深處擁有更絕對性的某種東西」的「吸引力」的女性所誘惑,差不多都是以這般通俗的敘述帶過。基本上,阿始和島本發生性行為之後,他的想像就限定在那身體的某個部分,無法下達到那吸引力根源。也就是阿始所感受到的吸引力,只不過是和存在於自己內部埋藏的某種空虛相對的親和性的別名,並不是對手具有吸引力。相反的,是阿始具有把小泉、島本以及有紀子吸引過來的力量。因此,小泉的表情消失了,島本也失去了蹤影,連有紀子都說出「你對我真的是一點都不了解」,她們在語言上反抗著。這是女子們被拉往阿始自身內部的所盤據的空虛時,所產生的抗拒反應。雖然比喻唐突,但器官移植不就是件自然的行為嗎?
  
在這小說當中還一個不自然點,事實上是在作品中帶有最重要記號性質的東西。就是腳有問題。正因為腳有問題,所以和腳沒有問題的人就產生了不同。例如,阿始執拗的想讓自己的步調配合跛行者的步子。而阿始區別島本的記號,就是跛腳行走的形式。進公司第二年和同事進行雙人約會,只因為對方是「腳尖有點橫,走路向前拖行」的女人,還有二十八歲時在澀谷的人潮中發現「和島本的腳彎曲方式很像的女性」,一直到被謎樣的男子制止為止的段落都可以佐證。在跛腳的負面印象當中帶有神聖性。但是,不只是如此。
  
左腳有點彎曲的島本和阿始之間的對話是緩慢的,是因為她的步調比較遲緩的緣故。對在途中公園的椅子上休息的島本抱有好感的阿始,在這好感上才能對她的身體做出正確的描述。島本很討厭到別人家玩,因為「她的鞋子左右兩腳形狀和厚度不一致」,她討厭在玄關處脫下鞋子。對此之知甚詳的阿始,面對著到她家一起聽唱片的狀況,還特地留心避開對於腳部的描寫。相對於小心翼翼拿出唱片的兩手動作目不轉睛的直視,腰部以下則是以「她兩隻腳放到沙發上,像是要折進腰部般的坐著」來表現,他寧願去看放在膝上的手部動作。「那手指慢慢順著裙子的格子紋路觸摸,我出神的凝視著。那當中像是有某種神秘的東西。看起來那手指像是生出了透明的絲線,正在織出新的時間似地。」
  
所以,手對於腳具有優勢。腳在阿始與島本決定性的接觸中是聞風不動的。島本對阿始介紹某個地方時,雖然只有「全部約十秒鐘的程度」,她握住了阿始的手。這後來被刻印成為阿始最幸福的時間。手的優勢性地位一直到小說的最後還持續著,和妻子有紀子面對面的場合也有「她伸出手,輕輕摸我的胸部」的描寫,從這以後就不再是阿始而是妻子掌握了主導權。然後,在最後一段「直到有人走來,輕輕的把手放在背上為止」阿始耽想著降落在黑暗海上的雨。直到這隻手觸碰為止,他都無法站起來。
  
和左右腳穿著形狀不同鞋子的島本相比,小泉並不具有這種負面性。但是,應該是腳踏實地的雙腿,以及應是保護這雙腳的鞋子,都在阿始的家裡口交的那天,因為阿始的嬸嬸突然出現,而被迫從玄關處藏匿起來。而後,慌慌張張穿衣的小泉,搞丟了吊帶襪的襪扣,只好不穿絲襪就從阿始家倉皇逃離。這事件對小泉來說,讓她確切體會到阿始和她並非身處同一世界。然後,小泉知道他和表姐的姦情之後,不僅無法再和他並肩共步,就連表情也一並失去。三十七歲時再度相逢的島本,接受了腳部手術,已經不會再拖著腳走路了。但是,在前往相跟別墅的途中,她還是跟以前一樣,把兩隻腳折入沙發中坐著。阿始雖然解釋為身體還殘留著以前習慣,不過她應該是把自己當成身體還有所欠損的十二歲島本來和阿始接觸的吧!和當時不同的是兩個人彼此間有了情慾關係。接下來的場景交代為何要進行口腔性交,這時候卻只有阿始變成全裸的模樣「我兩膝併攏跪坐在地板上」。阿始也把腳折起來了,或許這一來,他和島本再次或是終於一起站在相同的位置上了。
  
那麼,有紀子又是怎樣的呢?和有紀子的初次相遇,是在她為了男性問題自殺未遂之後登上八岳山之時。她的腳應該很強健。在老丈人告知他此事之前,對於有紀子的過去不抱關心態度的阿始而言,也許就一直認為有紀子是很健康的。因此,和阿始一起上健身房汗流浹背的有紀子的身體特徵,不過是身體的周圍稍微堆了一點脂肪而已的感受。可是,讀者或是阿始對於有紀子的身體這種不太在乎的態度,讓她在隨後的情節裡展開伶俐的報復。對妻子說一點也不胖態度曖昧的先生,她說了「你真是一點也不知道」,「能維持到今天這個樣子,我可適用盡心力。」吐出心聲的有紀子,好像不只是對自己的身體生氣而已。有紀子恐懼脂肪堆積,同時那也可說把「空虛」或者「孤獨」一起堆積起來,絕望而不可逆的脂肪吧!所以,藉著和阿始的邂逅,有紀子在某種意義上可說是減肥成功了。可是這個「減肥」卻是用「我們」這個複數形來闡述。阿始唯有在確信對手和自己相似的情況下,才會使用這個複數形式,不過基本上還是只用第一人稱來敘述世界,而且也像有紀子所說的,不知道「去尋找」。以和島本的再會與別離為契機,阿始被有紀子所改造了。從說故事的身體,到傾聽的身體這樣的改變。這樣的改變在小說中並沒有被詳細描述。如此一來結局就會是阿始和有紀子兩人,也就是兩人三腳繼續走下去這樣陳腐的結束,然而《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以「取回腳的故事」來理解,對這本耗時四年才寫成的作品,也太流於表面浮泛罷了。

《之後》(それから)的代助

  
舉出和《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同樣型式的作品,不知對此作品的解讀有任何必要,但如果是以沒有和社會之間明確接點的自覺,並且曖昧地,以思慕堅強女性而完成自身成長的的男性故事來看,就會想起夏目漱石的《之後》這篇小說。當然,兩者之間的結構和結局並不一樣。在『之後』裡的代助就像阿始一樣是不用工作也能生活的高等遊民。卻因對友人平岡讓渡的三千代進行愛的告白,被停止經濟援助的他,只對書僮說「我出去找工作」在街上徬徨無所是從。和此相對的,在故事中阿始不自然且唐突的成功,不就是招來悲劇結果的原因嗎?在評論《之後》的角川源義所言的「畏懼的男人」這一點是相通的。不論是三千代或是島本都是「無所懼的女人」。三千代拒絕了代助的告白,對於代助「物質上的責任」決不看上半眼,有著「去漂泊也行。說去死就去死吧。」的覺悟。但是基本上,代助卻是充耳不聞。島本也在前往箱根別墅的車中詢問阿始:「不喜歡和我一起在這裡死嗎?」在「畏懼的男人」和「無所懼的女人」所編織起來的悲劇中,阿始因為妻子的存在而獲得救贖,然而精神已經脫逸的代助只好「動吧,在這世上動吧!」喃喃自語著決定搭乘電車到遠方不知處去。阿始所看見的是海,是藍色的天空,代助所見則是一整片紅,是火焰。這是輪迴的世間,輪迴的腦袋,以及環轉的省線鐵路上所產生的摩擦中,將代助燃燒殆盡。很快地,代助沒有了身體,只剩下羽毛般的精神殘留著。而阿始在故事之後還保有身體的自覺。一邊想像著島本在河中放流的嬰兒骨灰變成了雲,變成了雨,而他還必須一邊叫醒女兒們,送到幼稚園上學。在這樣公式化的日常動作,讓他有身為「生活人」的保證。這是身為「近代人」的代助,在一開始所欠缺的。對阿始來說,在生活中的倫理就內含在身體倫理當中。
  
從微傾的身體觀開始的《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在這一層意義上,不得不說是以倫理之身復權的故事。
  
因為倫理麻痺而產生身體劇烈損害的紀錄《地下鐵事件》,則是在此書之後五年完成。

小林昌廣(kobayasi masahiro 藝術生理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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