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品好讀 【目擊人物】2003.7月號

林正盛──生命裡無盡的漂流
  
  以《魯賓遜漂流記》入圍坎城影展的「一種注目」單元的導演林正盛,同名新書《魯賓遜漂流記》也於六月上市。曾導過《春花夢露》、《美麗在唱歌》、《放浪》、《天馬茶坊》、《愛你愛我》等得獎影片,在影像創作和文學創作兩種截然不同的領域之間,他如何拿捏其中的分別?面對生活中的困境,他又如何尋求解答?如何尋找屬於自己的「第二種人生」呢?以下是【好讀】的訪談。

好讀:您的編劇作品被認為非常具有「文學性」,而您也出版了兩本書《未來,一直來一直來》、《魯賓遜漂流記》,展現了一定的文字敘述魅力。對您而言,文字的創作動力從何而來?您在文字創作上有什麼堅持與想像?您自己較喜歡導演,還是作家的身分?
林正盛:不管拍電影或是寫小說,基本動力就是我想要說故事。愛說故事的習慣是受到祖父的影響,他年輕的時候跑遍大江南北,經歷過大風大浪,這點我和他蠻像的。那些我經歷過的輕狂和墮落沉淪的時光,後來也都成了創作的養分。
  導演或作家這兩種身分我都很喜歡。文字創作具有更多抽象空間,刺激讀者想像。即便身為導演,寫文章時容易影像化,可是我再怎麼具體描繪一個空間,不如電影讓人一目了然。但是,我有時會覺得影片的記錄性格很殘酷,不管是記錄片或是劇情片,其實都是一種記錄。拍攝電影時,我希望留給觀眾更多的想像空間,而不是把話都說光了。但是文字在這個部分剛好相反,透過內心的獨白,可以表達幽微而繁複的情緒,甚至藉由內心獨白,道出主角表裡不一的個性。

好讀:《魯賓遜漂流記》同時以影像和小說的方式呈現。影像的節奏和文字的節奏截然不同,您作品中的「文學性」是否會阻礙/延宕了影像的運動節奏?影像創作是圖像式的思考,在寫作時,您是否會以影像的語言去思考? 
林正盛:我原先學的是寫劇本。劇本是導演和工作人員溝通的橋樑,影像性還是很重要。因此訓練了我透過文字去思考影像,當我開始寫小說的時候,這影響便明顯產生,而另外一方面,寫作過程則幫助我對角色本身具有更透徹的理解。
  不管電影或小說創作,我最重視的都是角色的呈現。而小說敘述「人」的方式和電影不同,在小說裡我重視角色內在幽微的情緒,將來的小說作品應該是會越來越朝向這個方向發展。但是在電影表現上,反而不會想跟文字一樣,太過直接暴露,而是運用影像捕捉生活感。像是《魯賓遜漂流記》裡,沒有人知道主角內心最深層的世界,但是鏡頭一帶到他安靜地在飯店角落吃早餐,就可以感受到他的孤獨和寂寞。如果是文字描述,此時我就會進入主角內心的世界,去描述他想起了什麼。這是電影和小說表現形式上的不同所導致的結果,不管那一種創作,都可以讓我更深層思考人的本質。

好讀:《魯賓遜漂流記》是否有自傳的成分?《魯賓遜漂流記》的主題是「漂流」和「尋找」,主角憧憬「第二種人生」,您是否也在尋找屬於自己的「第二種人生」?
林正盛:我所謂的「第一人生」是指人出生時無法選擇的家庭環境,是原生的父母和家庭。人遇到挫折或談戀愛、工作不順時開脫的藉口:我就是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裡,所以才有今天這種想法。可是,我覺得隨著人的年紀增長,總不能依賴這個藉口。相對之下「第二人生」,就是由自己選擇與負責的人生,這選擇將會一輩子持續進行。
  很多人會被生活的無力感困住,像魯賓遜的選擇就是買一個遙遠的小島逃避。那個小島是他失去夢想的投射,這種失落感一部分他要自己負責,一部分歸咎在與社會失敗的互動上。或許社會很殘酷、無情,可是生命的成就和責任都還是要回歸個人。我覺得自己會一輩子處在尋找第二種人生的狀態裡,直到最後。

好讀:您的人生際遇起伏很大,《未來,一直來一直來》流露一種素樸的樂觀,《魯賓遜漂流記》則似乎是到了中年的一種「回望」,能否描述一下您的人生觀?
林正盛:當初拍《魯賓遜漂流記》時,並不覺得那主角是自己,因為角色設定成外省人(我是本省人),家裡很有錢(我家很窮),只是想拍出具有這樣身分背景的人,如何生活。可是,當我在巴黎重看此片時,自己嚇了一跳,在這部好像跟自己無關的電影裡,投注了現在的中年心境,那種想要逃離生活的感受。
  回望我的人生觀,其實就是不停地變動。人隨著年紀增長會累積起固定的生活習慣、人際關係,在固定的路線中繞圈圈。我受不了固定的生活方式,當麵包師傅時不到兩年就開始厭煩,一到睡覺時間,就開始害怕,害怕眼睛一張開就又要投入一成不變的工作當中,最後我變得捨不得睡覺。轉行當了導演也是,拍了幾部記錄片就改拍劇情片,幾部劇情片之後,卻又發現自己的停滯狀態又出現了。
  拍完《魯賓遜漂流記》時,原本沒有出口的結局我非常喜歡,到了巴黎重看時,卻被這感覺嚇了一跳,好像是自我生命膠著原地的寫照。重剪時原本想讓結局別那麼悲情,但是,一進剪接室,卻又很本能地決定要讓故事更沒有出口些。因為只有更沒有出口的結局,才會讓觀眾強烈地意識到問題所在。我認為自己比較像是提出困境而非單純給答案的人,那答案留給觀眾自己去尋找。現在我隱約感到自己的出口已然出現,但是也很清楚,所謂的出口,都只是短暫的解脫,過了幾年說不定又會發生新的困境和難題。而人生,其實就是不斷在困境裡重複和尋找。

好讀《春花夢露》、《天馬茶坊》偏重上一個世代與歷史的情感;《愛你愛我》拍攝年輕世代的歡快與狂飆。您對於電影的創作是否有階段性的規劃?是否企圖展現某種拼圖式的意義?寫作上是否也有相同的策略呢?接下來有何創作計劃?未來會嘗試其他的形式創作嗎?
林正盛:我是個隨性的人,不太懂得規劃。應該說,我不相信規劃。人的心情會隨著環境、時間改變,規劃其實是有點違反人性。到最後,我常常問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除了拍片計劃之外,什麼生涯、工作規劃我都不信,也從沒定過。因此,我的電影作品很少是經由刻意的規劃而來。但是,其中有某些部分是我個性、想法的投射。因此,綜觀所有的作品,就會產生所謂的「創作意圖」,不管何題材都會彼此相連,這其中共通的元素就是我這個「人」吧!
  未來我想寫一本關於一個家族三代的小說,從不同世代的眼中,觀察時代的流變。時間設定在台灣五、六○年代經濟起飛時,從最小單元「家庭」去看整個社會,空間則由鄉間出發,進入都市生活。希望明年拍完電影之後,可以有段長時間的空檔,把心中的故事寫完。下一部電影則是改編自李昂的短篇小說〈西蓮〉,想呈現四○、五○年代,美國通俗音樂、阿哥哥舞開始傳進台灣,年輕人心中瀰漫著的騷動和不安。另外,也計劃改編黃春明的小說〈魚〉,因為我很喜歡小說中那條祖孫共同經過的、像是有很多故事隱藏其中的路。

好讀:可以談談在創作上影響您最大的導演、作家或作品嗎?
林正盛:剛進編導班時看的電影中,我最喜歡小津安二郎的作品。他和沈從文很類似,作品也是沒有目的、不帶批判色彩,只是很單純講家庭、講人和人之間的感覺。小津總在人際間很微小的地方著墨,而我認為人生最重要的東西其實就在些這很小的地方,不是什麼偉大的目標、政治之類的東西。
  而影響我最大的作者有三位,沈從文、海明威和馬奎斯。海明威的小說,是在爸爸的書架上找到的。小時候我住在深山裡,玩伴少只有看書打發時間,海明威領我進入文學的聖堂。而影響我最深的小說則是馬奎斯的《百年孤寂》,這部小說證明了文字的精采絕不遜於影像。《百年孤寂》是只有文字才寫得出來的故事,我無法想像有誰能把《百年孤寂》拍成電影,而且還會好看。拍電影時我常跟演員說,去買《百年孤寂》來看,看完之後再來討論角色,因為不論什麼角色都可以在書裡找到原型。
  沈從文不是一篇文章或一本小說寫得特別好,而是他的生命歷程撼動了我。相對於那時代的高喊改革和社會運動的中國文人,他是那麼沒有目的,只因創作過程中的律動和歡悅而書寫,沒有經世濟民的理想,也不像魯迅具有強烈的社會改革意識,只是單純地去面對生命和土地。對我來說,他就是個精采的人,尤其是放到歷史的洪流裡去看,更覺得如此。事後證明,那些向高喊改造時代的文人,都被沈從文筆下那個時代的大輪子給輾過去了。即使後來在共黨的檢查制度下,他無法創作小說,卻也研究出了〈中國古代服飾大系〉這套巨著。他讓我知道,只要願意去做,任何時代下都可以寫出作品,人沒有任何理由、任何藉口逃避自己的可能性。創作就是要能面對自己的生命經驗,這是他給我啟發。

  
※ 延伸閱讀
林正盛。《未來,一直來一直來》。台北:聯合文學,二○○一。
──。《魯賓遜漂流記》。台北:聯合文學,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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